《尸语者》-法医秦明系列第一部①
《尸语者》-法医秦明系列第一部①
注:法医秦明系列小说作者是法医秦明。本人只是分享小说的搬运工[奋斗][奋斗][奋斗],欢迎大家留言分享,友好交流。
尸语者:公安厅从未公开的法医禁忌档案
这部书是12年发行的,如今都10年了,过得真快
第一案 初次解剖
第一次站在露天解剖室前,面对一具新鲜尸体的时候,我刚刚过完18岁的生日。
主刀的圣兵哥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将尸袋缓缓拉开,一旁凝神看着的我,心脏不觉越跳越快。
心跳的咚咚声,仿佛瞬间叫将我带回到那个满脸好奇与渴望的小男孩身上。
“别看你爸那神气样儿,吃的苦可多着呢!”
小时候等着我爸出门,是我一天当中最期盼的时刻。看着他配好铮亮的手枪,扣好警服上的每一颗扣子,空气里顿时充满了令人兴奋的味道。我爸“吧嗒”一口亲在我脸颊上,作为新中国第一代正儿八经的专业刑事技术人员、痕迹检验的专家,他当然希望他的小男孩儿能够子承父业,可我妈偏偏不这么想。(划线处注:20世纪70年代前,刑事技术和侦查是不分家的,正儿八经的有刑事技术专业之说,应该是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的。)
当了一辈子警察的家眷,我妈才不舍得让儿子也去卖命,在她看来,安安稳稳当个医生就是最好的出路,她自己就在医院里当护士长,大小事儿还能有个照应,再说了,当医生还救死扶伤呢,有什么比不上警察的啊!
医生还是警察?这两人的意见从来就没统一过。谁也不想得罪的我,不得不跟着左右摇摆,一阵子立志要当警察,一阵子又觉得当医生也不错。就这么警察医生警察医生摇摇晃晃地过了高中三年,到了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才发现了一个新鲜的词儿:法医。
这不是两全其美了嘛!
虽然我妈还不太情愿,可有了我爸的支持,我终于顺利填写了我的第一志愿。
那可是在1998年,法医这个专业完全是冷门儿中的冷门儿,全国一年也只有300名毕业生。我以高出普通本科线30分的成绩(其实还不够重点线)考进了皖南医学院的法医学系。班里40个同学,只有我一人是第一志愿,其他的同学都是服从调剂才到了这个专业。于是,好奇也好,懊恼也罢,我们这40个法医新生,就这样开始了完全陌生的新生活。
学医的同学们都知道,医学生的课程,打大一开始就不轻松,尤其是系统解剖学,那简直是如同噩梦一般的一门课程,它的挂科率完全是惨不忍睹。我侥幸及了格,暑假一到,我爸就热心地帮我找到了实习机会,让我去老家公安局刑警支队的法医部门长点儿见识。一想到电视剧里的刺激场面就要成真,我兴奋得天天倒数,恨不得出发的日子早点来临。
到法医部门的前几天,一直都是平安无事。
也难怪,老家这样的南方城市,命案本来就少得很。圣兵哥大我几岁,却已经是法医部门的顶梁柱,顺理成章也成了我的启蒙老师,哪怕后来他不再从事法医这一行了,我也一直对他崇拜有加。
那时候我成天跟在他后面,像个小跟班儿似的到处转。当时每天做得最多的也就是伤情鉴定,虽然我看得很认真,可毕竟知识有限,总是一头雾水。日子过得不紧不慢,直到有一天,法医门诊的电话铃声忽然急促地响了起来。(划线处注:法医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对伤害案件中的受害人进行损伤程度鉴定,俗称伤情鉴定,为方便受害人进行伤情鉴定,通常公安机关会建设法医门诊,用于日常接待伤情鉴定案件,和派出所的户籍窗口有相似之处。)
“法医门诊。”我拿起电话,自报家门。
“我是重案大队小李,石城路发生一起群殴事件,一名男子死亡,请过来看现场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疲倦。
“命案?”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圣兵哥一把抢过电话:“什么情况?有头绪吗?”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有头绪吗”就是指犯罪嫌疑人明确不明确,如果犯罪嫌疑人明确,那么法医的压力就会很小,只要做一些基础工作就可以了。但要是没有头绪,法医需要分析推理的内容就很多,现场勘察和尸检工作也会多花一倍的时间。
“打架而已,抓了好几个了,剩下的都在追,跑不掉。”
“好,马上。”圣兵哥长舒一口气。
我们很快上了标有“刑事现场勘查”的警车,一路上警报声直响,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阵刺激感。
可现场很平静,比想象中平静太多了。
马路旁胡乱拉着一圈警戒带,旁边熙熙嚷嚷地挤着看热闹的路人。远远望去,警戒带中间啥也没有,实在不知道这群人在围观些什么。直到走近了,才看到被围起来的地上有一摊血,血泊周围可以看到一些成条状的滴落状血迹和少量的喷溅状血迹。圣兵哥拿出勘查箱,在血泊、喷溅状血迹和滴落状血迹中各取了一部分,以备检验DNA。这在当时是很先进的,因为那时候DNA检验刚刚开始使用,而且用的还是原始的电泳方法,工序非常复杂,所以一般不会动用这种高科技,尤其是这种已经明确了犯罪嫌疑人的案件。
现场很快就看完了,我们重新上了车。
“圣兵哥,我们去哪儿?”
“殡仪馆啊。死者是在送去医院的路上死的,现在尸体已经被拉到殡仪馆了。”
“殡……殡仪馆?”虽然早就有思想准备,自己早晚要参加尸检,但是事到临头,我还是有点儿紧张,不,是夹杂着兴奋的紧张,“不是说案件已经破了吗?人不都抓了?那还用得着我们去尸检吗?”
“怎么会没用?”圣兵哥看着我笑,“只要是刑事案件,都是要进行尸体解剖检验的。这可是基础工作,也是保障案件准确办理和完善证据锁链的重要一步。”
我想都没想,便接嘴道:“也就是说,我们要去做的都是无用功?”
圣兵哥微微一笑,没有继续和我纠缠这个问题:“去看看吧,先看,下次你就自己上。至于侦查部门说案件已经破了,那可不一定。不信你看。”
听到下次就让我上解剖台,我心里又是兴奋又是打鼓,解剖刀都没有摸过的我能行吗?不管怎样,这次我至少要看个明白。
殡仪馆一般离市区都比较远,利用坐车的时间,我拿起案件的前期调查材料,随手翻了起来。
群殴事件中,18岁的参与者饶博身中数刀,当场倒地,在送往医院途中不治身亡。
“真巧!这个人居然和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同名呢,呵呵。”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可我暗暗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毕竟这个姓,这个名,还有这个年龄……
一路忐忑。很快,警车开进了写有“陵园”字样的牌坊大门。
虽然是炎热的夏天,但是一进解剖室,后背顿时袭来一阵阵的凉气。
其实那时候没有哪个地方有标准化的解剖室,顶多有一间小房,房子中央用砖头砌一张解剖台,窗户上再加装一个排气扇。这就算条件不错的了。至少冬天的时候,在房子里解剖不用忍受寒风,但是到了夏天,尸体容易腐败,腐败气体又没法散发,解剖室就成了毒气房。所以,那时候的解剖室是有季节性的。
台上放着一只白花花的尸袋,在不见阳光的解剖室中显得尤为阴森可怕。
“拖出去吧,这里空气不好。”圣兵哥边说边拖来一张移动尸床。两名法医戴上了手套,轻轻一拎,将尸体抬上了移动尸床。我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感慨,人一旦没了气息,仿佛就真成了物件。
他们把尸体往火化室后面的走廊推去,我想,那就是他们的“露天解剖室”了,其实露天解剖非常不科学,但条件有限,即使是十多年后的今天,很多地方依然只能采取露天解剖的方式。
我木木地跟在后面,心里却渐渐慌乱起来。究竟这个饶博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
尸床到了地方,圣兵哥的工作就要开始了。他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将那尸袋缓缓往下拉开。我的心跳越来越快。18年来,我无数次期待像父亲一样亲历现场,伸张正义,可我的第一课却来得如此凶猛而残酷:
尸袋里慢慢露出一张苍白、僵硬却熟悉的脸。
晴天霹雳!一瞬间,血腥味和悲痛感像海啸一样奔涌而来,让我无法呼吸,年少时的种种回忆一瞬间淹没了我的喉咙,也模糊了我的眼睛。
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就算是七八年不曾见面,这眉眼的痕迹也不会说谎,是的,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饶博……
第一次看解剖,解剖的就是我的小学同桌?这一定是我的幻觉,上天怎么可能对我开这么残忍的玩笑?
圣兵哥可能看出了我的异样:“怎么,受不了了?尸体都受不了,可干不了法医啊!”
我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不是……饶博……他是我同学。”
“啊?是吗?”圣兵哥也面露讶色,“那,要不,你先回去?”
我怔了10秒,还是下了决定:“我不走,我看。”如果我这一关都挺不过去,还当什么法医?
圣兵哥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好,看看也好,就当是锻炼下吧。要是受不了了就到车上去,没事的。”
“我受得了。”我全身麻木,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解剖台。
尸袋终于被完整取下。我曾经的同桌和玩伴,就这么直挺挺的躺在我的面前,一只胳膊因为僵硬而半举着,眼睛微张,似乎还在望着什么,一点儿也不像书上说的,人死的时候就像睡着了一样。他身上的白色T恤已经完全被血染红,裤腰到裆部也都浸透了,翻动衣服时,破口处还缓缓地往外涌着血。圣兵哥和他的搭档泽胜仔细检查其使起死者的衣着,边看边讨论着什么,一旁的小王哥紧张地做着记录。可他们在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我盯着尸体,脑海里居然一片空白。
顷刻间,饶博的衣服已经全被脱光,露出了他身上我从未见过的文身,那文身已经被血液侵染得很模糊了。我微闭眼睛,不忍心往下看,但还是隐约看到了他胸腹部翻出来的脂肪和肌肉。看来之前真是伤得不轻。
主刀的还是圣兵哥,他站在尸体仰卧位的右手侧,拿着一根标尺,一处处地两量着创口。我清楚的地听见圣兵哥报出的数字:饶博身中7刀,其中胸部3刀,腹部4刀。7处创口的创角都是一顿一锐,创口长3到4厘米,致伤方式很清楚——他是被刃宽4厘米左右的单刃锐器刺伤的。(划线处注:创角,是指创口的两角,通过对创角钝锐形态的分辨,可以推断致伤物的形态。如单刃刺器、双刃刺器。)
“圣兵哥,这还需要解剖吗?死因应该很清楚了吧?”我看见圣兵哥开始准备解剖了,未免有些不忍。
“当然要解剖,不然你知道他伤在哪个脏器吗?知道哪一刀是致命的吗?”
“这个……有意义吗?”
“呵呵,有没有意义,你一会儿会知道的。”
刀起皮开。圣兵哥麻利地一刀从颈下划到耻骨联合的上方。皮下组织顿时露了出来,黄的红的,十分扎眼。
“一字划开胸腹部,这是我们国家法医习惯的解剖术式。颈部解剖一会儿再进行,先解剖胸腹部,这样相当于放血,可以防止颈部解剖时划破血管,导致血液侵染肌肉组织。那样的话就无法判断是肌肉出血还是血液侵染肌肉组织,也就无法明确颈部是否遭受过外界暴力了。颈部是关键部位,要留心。”圣兵哥一边分离着胸部的肌肉组织,一边解说着,“分离胸部的肌肉要贴着肋骨,不要采用像外科医生那样的小碎刀,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一刀是一刀,范围要广,下刀要准,刀面要平行,不要切伤肋骨,更不能刺破胸腔。”(划线处注:解剖术式,是指惯用的解剖方法。如一字型切口、Y字型切口、T字型切口。)
看着饶博的胸部被一点点打开,我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致,只能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很快,腹膜也被打开,涨了气的肠子噗的一声涌出来。圣兵哥仔细检查了死者的腹腔,摇了摇头:“肚子上四刀,没一刀伤到脏器和血管,连肠子都没破,死者本来应该还有救的!”
接着他麻利地用手术刀沿着肋软骨和肋骨的交界处切开,提起了胸骨,沿着胸骨的背侧一刀刀地分离,组织分离的刷刷声在幽静的走廊上回荡。
饶博的胸腔被打开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只好离开手术台,远远站着。只听圣兵哥说:“真是不巧,只有一刀进了胸腔,刺破了主动脉弓,剩下两刀都顶住了肋骨,没进胸腔。这孩子真是运气不好,刀歪一点儿,顶多是个血气胸。”我回头去看,发现饶博焦黑的肺脏已经被拿出了体外,我顿时又涌上一股呕吐的冲动。
“圣兵哥,他,是不是烟瘾大,所以……”
“你说肺背侧的黑色吗?呵呵,不是,这是尸斑。人死后,血液由于重力往下沉积,所以感觉比上面的组织黑一点儿。”
“你确定死因了吗?”
“是的,他中了7刀,但是只有一处致命伤,就是胸口这一刀,”圣兵哥边说边掀起死者左侧的胸大肌,指了指皮肤上的创口,“这一刀刺破了主动脉,导致了大失血死亡。”说完,他开始用一个汤勺一勺一勺地把胸腔的血迹舀出来装在一个器皿里。
“胸腔积血1500毫升。”圣兵哥说,“加上流出体外的血液,足以致死。再加上尸斑浅淡等尸体现象,死因很明确。”
紧接着,圣兵哥解剖了饶博的颈部和头部,未发现明显的异常。那个时候,还很少见电动开颅锯,法医是用小钢锯来回拉锯,直到把头骨锯开为止,那种骨屑的味道,我至今依然最怕闻到。
刚刚缝合完毕。准备收工,只见侦查员小李一路小跑过来。
“怎么样,审讯有进展吗?”圣兵哥很关心审讯的情况。
“别提了,”小李擦擦汗,“三个人持刀,都固定了证据。但是三个人的刀的样子基本上差不多,他们三个都不承认捅了胸部,都说是捅了肚子。”
现在的地痞流氓也都知道捅肚子比捅胸口捅死人的概率小多了。
“那不是扯淡吗?胸口三刀怎么解释?”圣兵哥皱皱眉头。
小李摊了下手,表示无助。
“刀带来了吗?”圣兵哥盯着尸体上的伤口,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知道哪把刀是谁拿的吧?”
“没问题,证据都固定了。”
圣兵哥仔细看了看伤口,又挨个儿拿起分别装着三把刀的三个透明物证袋,仔细看了看刀刃,微微一笑,拿出了其中一把红色刀柄的匕首说:“致命伤,就是这把刀捅的。”
我顿时觉得很神奇:“为什么?这也能分辨出来?三把刀看上去都一样啊!”
“形状是一样的,但是大家仔细看尸体上的七处刀伤,看上去形态基本一致,粗略分析是由一种凶器形成的。但是,再仔细看一看创壁,致命伤的这处创口,创壁有一处皮瓣,看出来了吗?”(划线处注:创壁就是指创口裂开处的两边皮肤和皮下组织。)
大家一齐点头。
“为什么其他创口没有皮瓣,就这一处有皮瓣呢?创壁是刀的侧面形成的,刀面基本都是平滑的,不应该形成皮瓣。那么形成皮瓣的不会是刀面,不会是刀刃,只有可能是刀刃上的凸起,比如说卷刃。”
“噢!对啊!”大家恍然大悟,争相去看那三把刀。果不其然,那把红色刀柄的匕首是卷刃的。
“如果刀的材料不是很好,刺进肋骨后再拔刀扭转,很容易形成刀刃的卷刃,那么卷刃以后形成的创口创壁就会留下皮瓣,所以,我怀疑胸部这三刀,至少有两刀是用这把刀捅的。可能这把刀原来就是卷刃的,行凶者就捅了两刀;也可能这把刀原本不是卷刃,行凶者捅了一刀后,才变成卷刃。但是,可以肯定,致命伤就是这把刀形成的。”
“有您这分析推断,我们就放心啦。”小李高兴地跑了。
我楞在一旁。圣兵哥看了看我,说:“怎么样,刚才不是说这种已经明确了犯罪嫌疑人的案件,法医工作、尸检工作就不重要了吗?”
我回过神来,对圣兵哥肃然起敬:“真是没想到,原来铁板钉钉的案件,也会出现问题,这些问题还是需要我们来解决。之前我真是小看法医学了。”
泽胜法医也在一边说道:“是啊,这样一推断,就明确了多名参与殴斗的行为人中导致死者死亡的直接关系人,这可是案件定罪量刑的关键证据,尸体是不会说假话的。”
回去的路上,虽然还没有从同学被杀的悲伤中走出来,但是哀痛之余,我又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了法医学的关键作用,法医不仅仅是为了侦查提供线索、为审判提供证据那么简单,如果不是今天的解剖分析,我们就找不到真正该为死者负责的凶手,而另两个犯罪嫌疑人也许会因此蒙冤……
对我来说,那是非同寻常的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好法医。
第二案 沉睡之妻
对于法医学生来说,大二大三就是噩梦。因为四年的医学理论课程,作为法医学生必须要在三年内全部修完。虽然我学习还算刻苦,但是大二那年的生理、生化、病理、病生、寄生虫等繁重的课程接踵而至,我没能招架得住,生化和寄生虫两科双双挂了红灯。于是大二的暑假我就待在家复习功课没能再去参加实习,直到大三的暑假,我才再次来到了久违的法医门诊。
基层法医的工作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刺激,除了要在命案侦破中打头阵,更多的精力要花在怎么做都做不完的伤情鉴定和时不时就出现的非正常死亡案(事)件上。
之所以用“非正常死亡案(事)件”这种形式来表达,是因为法医在对这类案件做完前期工作后,结合简单的调查情况和现场勘察情况,要在第一时间确定是不是命案,如果是命案则称之为案件。需要进一步的解剖检验、参与侦破;如果确定不是命案,则称之为事件,尸体则交给家属处理。如果把事件错看成了案件,会浪费大量的警力和精力,当侦查工作继续不下去了,重新审视的时候发现了错误,法医就会被千夫所指;而把案件错看成了事件,就会造成冤案。非正常死亡案(事)件的处置,我们省每年都有一万多起,每个案件需要两名法医处置,所以平均每个法医每年就得看七十多起,当然,这还不包括交通事故的相关检验鉴定。
重新回归法医门诊的第一天就不消停,我刚踏进门诊大门不到五分钟,电话就响起了。
“新绿小区的一位住户,昨天夜里突然死亡,请你们过来看看。”是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前期调查有什么情况吗?”圣兵哥问道。
“没情况,封闭的现场,应该是猝死。”派出所民警打了个哈哈,显然这样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没有引起多大的重视。
这个小区离法医门诊很近,很快我们便赶到了现场。
现场位于一栋楼房的五楼,是一套两居室,住着一家三口,丈夫体弱多病,是个下岗工人,隔三岔五地去附近的一个小作坊打工。妻子,也就是死者,长得五大三粗,没有工作,靠捡废品赚些外快,两个人的收入都少得可怜,只够勉强维持生计。家里还有个七岁的小男孩,长得十分可爱。
我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发现现场并没有采取严格的保护措施,痕检员小郭正在检查门锁。客厅里坐着两名派出所民警以及死者的丈夫和儿子。丈夫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念叨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儿子站在一旁,脸色煞白,更多的是惊恐,而不是悲伤。他太小,大概还体会不到失去亲人的伤痛吧。
圣兵哥不急于勘查现场,而是先将派出所民警拉到门外,开始询问前期的调查情况。
“前期调查怎么样?”
“很正常。上午接到报案说女的死了,我们就立马赶来了。把男的和小孩分开问的。男的说是昨晚他在小房间带小孩睡的觉,早上洗漱完毕准备送孩子去上学,喊女的起床,可是左喊右喊没有反应,过去一看,没气儿了。”民警擦了擦汗,接着说,“小孩也证实是他爸爸带他睡的觉。”
“屋里正常吗?肯定没有人进来过?”圣兵哥看着小郭说。
痕检员小郭直起身子,说:“肯定没有。门是从里面锁住的,没有撬门和技术开锁的痕迹。窗子我也看了,都是关着的,完好无损。可以确定是个封闭现场。”
“这夫妻俩,平时感情怎么样?”圣兵哥还是不太放心。
“他俩可是我辖区里的模范夫妻,感情好得没话说。”辖区民警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这男的身体不好,前不久住在工人医院,治疗了几周,经济上支撑不住,就主动要求出院。因为医院离家有六七公里,他们又不舍得花钱打车,是妻子一路背着丈夫走回来的。多贤惠的女人啊!”
“你的意思是说,可以排除这男的杀妻的可能?”圣兵哥问道。
“是的,我觉得不可能是他。邻居都知道的,从来没听他们拌过嘴。而且也没有发现他们双方谁有婚外恋的迹象。更何况,你看看这男的的身板儿,再看看那女的的身板儿,不是一个重量级。”派出所民警信心满满。
圣兵哥的表情轻松了许多,戴上手套,径直走进中心现场——大卧室。现场的窗帘自然地拉拢着,房间采光也不好,光线暗淡,只能通过模糊的轮廓来判断房间里家具的摆设。家具虽然破旧,但是很整洁,物品摆放都井井有条,看来死者生前是个很爱干净的人。现场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显得很平静。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床,床上的草席很整齐,尸体仰面躺在草席上,盖着一条毛巾毯,表情很安详。圣兵哥轻轻掀起窗帘,检查了窗户,发现窗户果真都是关死了的。“大热天的,关窗户睡觉不嫌热吗?”我嘟哝了一句。圣兵哥回头看看我,笑了笑:“很好!我们就是要带着问题去看现场、做尸检。”
尸表检验的程序是从上到下,从外到内。圣兵哥开始了仔细的尸表检验。
“死者眼睑内有明显的出血点,口唇青紫,指甲青紫。窒息征象明显。”圣兵哥一边说,我一边奋笔疾书做记录。
“窒息?”站在一旁的民警很惊讶,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
“很多疾病导致猝死的尸体也可以看到窒息征象,因为如果疾病导致呼吸、循环功能的衰竭,死亡也通常是因为缺氧窒息。”在此之前,我已经看过几个猝死的非正常死亡现场,所以虽然还没有进行专业课的学习,也基本掌握了猝死的一般征象。
“口鼻腔未见损伤,颈部皮肤未见损伤、瘀血。”圣兵哥继续检查尸体。“看到了吧,口鼻和颈部都没损伤,为什么会窒息?说明这种窒息征
象来自疾病。看来你们前期的调查没有错,的确是猝死。”我得意地对民警说道。
圣兵哥朝我摆摆手,意思让我多记少说。我不好意思地闭了嘴。
圣兵哥随即掀起了死者的衣服:“胸腹腔未见致命性损伤……”说到一半,他突然怔住,盯着死者许久,又用手指按压了几下死者的胸骨,陷入了沉思。
我也看出了圣兵哥的反常,赶紧探头去看,死者的胸骨部位有一大块明显的苍白区。虽然看到了这一块不太正常的皮肤颜色改变,但我不明白这能说明什么。我茫然地看着圣兵哥。
没想到,圣兵哥却转头开始收拾他的检验器械。我这才长舒一口气,暗想:就是嘛,这能说明什么,学校老师跟我们都说过的,要学会抓大放小。尸体征象都是因人而异的,不尽相同,所以法医不能因为一些小的问题影响整体的判断。死者颈部和口鼻腔都没有损伤,基本可以排除机械性窒息,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猝死。想到这里,我为自己的推断感到十分自豪。
这时圣兵哥已经收拾好器械,脱了手套,拎着法医勘查箱走到客厅。死者的丈夫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一眼我们,又低下头继续哭泣。
“结束了?要不要通知殡仪馆来拉人?”民警问道。
圣兵哥盯着死者的丈夫,冷冷地说了一句:“拉去殡仪馆,我们要进一步解剖检验。”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愣住了。
“不是……猝死吗?还需要解剖?”派出所民警也有些意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行!我不同意解剖!我不忍心让她死了以后还被千刀万刚!”死者丈夫突然暴跳如雷,把旁边的孩子吓了一跳。
“这个,家属不同意的话,我们好像还不能解剖吧?”派出所民警把圣兵哥拉到一旁悄悄问,“有什么问题吗?要我们做家属的工作吗?”
“刑诉法有规定,我们怀疑是刑事案件,对于死因不明的尸体,我们公安机关有权决定是否解剖。”圣兵哥斩钉截铁地说。
“那这男的怎么办?”民警追问道。
“先控制吧。”
我们转身离去,背后还传来死者丈夫的咆哮:“我看看谁敢解剖!我要告你们!”
去殡仪馆的路上,我战战兢兢地问:“我说错了?不是猝死?”
“当一个法医,最忌讳的就是先入为主。”圣兵哥缓缓说道,“这会很大程度地影响我们的判断。先入为主会蒙住我们的眼睛。”
我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不管我对死者死因的判断对不对,我承认自己确实先入为主了。没有任何人敢说夫妻感情好就一定不会出现杀亲案。
“另外,在我们没有做完尸检的情况下,不能轻易表态。”圣兵哥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说了,别人就会认为那是我们的结论。没有充分依据的支持,结论很容易出错。所以,在以后的工作中,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
“可是,她确实符合猝死的征象啊,难道就是因为胸口的那一片苍白区吗?”我仍然不太服气。
“一会儿就知道了,别着急。”
我们回法医门诊拿了解剖器械,接着驱车赶往殡仪馆。到达解剖室的时候,尸体也运到了。
圣兵哥递给我一套解剖服和一双手套:“按照计划,今天该你出手了。”
尽管心里十分紧张,但我还是故作镇静地接过了那淡青色的解剖服。我笨拙地穿上解剖服,在戴上手套的那一刻顿时感到无比神圣。
作为助手的我,努力不让人发现我拿着手术刀和止血钳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我们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口腔、牙齿,甚至用手术刀划开有可疑颜色的牙龈,但是都没有发现出血的痕迹。接着我们又仔细地检查了死者的颈部皮肤,完全没有外伤的痕迹。“这应该不是机械性窒息。”我摇摇头。
“今天我们先看头吧。”圣兵哥决定改变解剖的顺序,“你来。”圣兵哥往后欠了一下身,意思是让我动刀。
刮头发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刮了很久才将死者的头发剔除干净。随即我学着上次解剖的术式,从死者左侧耳后开始下刀,用颤抖的刀一刀划至右侧耳后。刀子划开头皮哧哧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将头皮上下翻开暴露颅骨后,圣兵哥用新买进的电动开颅锯轻松地取下了颅盖骨。和想象的一样,死者的脑组织并没有损伤。取下大脑、清除了颅底的硬脑膜后,完整的颅底便暴露在眼前。
圣兵哥细细检查了颅底:“果然是这样。你来看看,颅底有什么异常?”听圣兵哥这么说,我探头去看:“没……没有异常啊,没有骨折。”
“颅底这两侧突起叫颞骨岩部。”圣兵哥用止血钳指着颞骨岩部说,“这里颅骨的下面对应着内耳。如果是被捂死或者溺死,内耳的气压就会发生改变,从而导致颞骨岩部的出血。如果是疾病导致猝死,内耳气压不会有改变,颞骨岩部也不会出血。”
我点点头,局部解剖学我可是全班第一,这个颞骨岩部出血的理论也很容易理解。看着死者发黑的颞骨岩部,我说:“是了,这人的颞骨岩部有明显的出血,不然这里应该是白色的,而不是黑色的。”
圣兵哥赞许地点点头:“对,她是被捂死的。”
“可是她的口腔没有损伤啊。”我也知道,用手捂压口鼻腔,势必会造成牙龈附近口腔黏膜的损伤。
“如果有软物衬垫呢?”圣兵哥说,“床上可是有很多软东西的。”
我恍然大悟:“枕头!但是,这样就判断是被捂死的,是不是武断了点儿?”
“别急,我们来看看她胸口的这块苍白区。”
按照解剖的正规术式,我们打开死者的胸腹腔,刀口横断了那一块苍白区。从横断面上看,这一块皮肤苍白,皮下的毛细血管内也没有一点儿血迹,甚至皮下的肌肉都表现出缺血的颜色。
“这样的苍白区,说明什么?”圣兵哥问道。
我茫然地摇摇头。
“人活着的时候,血液充斥了毛细血管,并不断流动。”圣兵哥解释道,“如果身体的一部分软组织被重物压迫,皮肤和皮下组织的毛细血管中的血液就会被挤压到旁边,受压的这部分软组织就会缺血。如果人在这种受压的情况下死去,血液不再流动,那么即使释放了这种压力,血液也不会再流回这部分组织的毛细血管中,对吧?”
我点点头:“血液流不回来,这里的颜色就是苍白的,和周围自然不一样了。”
“是的。这说明死者死亡的过程当中,一直有重物压迫在胸口。大夏天的,会有什么能压住胸口呢?只有人。”圣兵哥用手指沿着苍白区的周围游走了一圈,说:“看看,像不像人的膝盖?”不说不像,一说越看越像。我问:“你是说,她是被人用膝盖顶住胸口,然后用枕头作为衬垫捂死的?”
“是的,用膝盖顶住胸部,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被害人,而且可以腾出双手捂压口鼻。”
我们继续解剖。死者的内脏瘀血情况非常严重,更加印证了她不是猝死,而是机械性外力导致的窒息。
“既然肯定是个封闭现场,那么犯罪嫌疑人只可能是她丈夫了。”圣兵哥对辖区民警说道,“你也不会相信七岁的小男孩有这个能力杀人吧?”
辖区民警应声道:“看来要移交刑警队去审讯了。”
回来的路上,我依旧在思索案件的来龙去脉,可是脑中一片乱麻,怎么也理不清楚。
圣兵哥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其实没什么问题,通过解剖,死因应该是铁板钉钉了。但是,结合案情,我有很多疑惑。”
“法医办案当然要结合案情,但是不能依靠调查。我还是那句话,尸体是不会说谎的。”
“可是既然他们夫妻关系这么好,又没有奸情。那男的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妻子?”
“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看,犯罪分子作案,不一定就必须要具备什么特定的犯罪动机。虽然大部分的命案都无外乎情仇财,但也有少数的命案,犯罪分子根本就没有动机,或者说只是一时的冲动。这种冲动,我们称之为激情杀人。”
“你是说,这个案子就是个激情杀人?”
“目前看,应该是这样。”
“可是我们没有依据啊?”
“在现场的时候,你也注意到了,现场是封闭的,门窗紧闭,窗帘都是拉好的。现场没有空调,我注意看了一下,电风扇也没有开。这么炎热的天气,不开电风扇就罢了,为什么要紧关窗户呢?难道住在五楼的他们是为了防盗?他们条件这么差,有什么东西担心被偷呢?而且小房间和客厅的窗户都是开着的,仅仅关上大房间的窗户能起到防盗的效果吗?”
我一时没了主意:“难道是那个男人伪装?也不对啊,他如果伪装也应该打开窗户,说是别人从窗户进来捂死了他老婆啊。”
“再想想。”
“难道是这个女的怕冷?有关节炎?”我都觉得自己的推断越来越不靠谱儿了。
“夏天关窗拉窗帘,小两口会不会是想过夫妻生活呢?”圣兵哥道。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方面?性生活不和谐,于是男的一怒之下捂死了女的。”我开始臆想猜测了。
“目前,这都只是猜测,还要进一步提取证据。”圣兵哥审慎地说。
仅仅靠猜测是不行的,目前的证据还不能定案,解剖的时候我们提取了死者的十指指甲,又重新去现场提取了大房间所有能够捂压口鼻的软物,立即送往省公安厅进行了相关的DNA检验。
第二天上午,省厅就有消息反馈回来:死者的指甲内发现了新鲜的皮屑,送去的物证中,在一个毛绒玩具上发现了死者的口腔上皮细胞。
“看来这个男的受了伤啊。”圣兵哥听到这些消息,精神大振,“走,我们旁听审讯去。”
按照专案组的统一安排,孩子已经被带到了刑警队的办公室,和孩子一起来的,是孩子的小姨。根据法律规定,对未成年人的询问工作应有孩子的监护人在场。孩子的母亲死了,父亲又是犯罪嫌疑人,监护人的重担就落在孩子唯一的亲人——他小姨的肩上了。
负责询问的是一个穿便衣的女刑警,通过几次的沟通,才取得了孩子的信任。孩子很快就说出了实情:“那天晚上不是爸爸带我睡的,我很早就开始自己睡觉了,但是早上睡醒,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我旁边了。后来就发现妈妈死了,妈妈死了以后,爸爸让我一定要跟你们说是他带着我睡觉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肯定不是我爸爸害死我妈妈的,我妈妈是病死的。”
“你爸爸妈妈吵过架吗?”
“有时候会吵两句。”
案情逐渐清晰了,男人的作案时间和动机也有了。
男人坐在审讯椅上,负隅顽抗:“你们公安在干什么?我老婆死了破不了案就抓我?”
圣兵哥径直走到男人的旁边,淡淡地说:“把上衣脱了。”
男人愣了一下:“脱……脱衣服?你们想干什么?想动刑吗?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敢……”
“脱了!”圣兵哥罕见地大声吼道。
男人立即噤声,缓缓地脱了上衣。胸口赫然有几道鲜红的指印。
圣兵哥说:“这么新鲜的伤痕,只能是48小时之内形成的,你别告诉我是你自己挠痒挠的。”
男人低下了头,估计是在想对策。
“说吧,你是怎么用你们家那个毛绒玩具捂死你老婆的?”男人身体猛然一震,接着开始瑟瑟发抖。
“想过夫妻生活遭拒就杀人,你可真是衣冠禽兽啊!”侦查员显然已经掌握了我们前期的分析结论,于是开始穷追猛打。
不料这个男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哭了好长一会儿,他才开始慢慢说道:“其实她从来就看不起我!在别人看来我们感情很好,但是我知道她从来就看不起我!”
原来,凶案的背后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是,是我杀了她……那天晚上,我们看完电视,正准备睡觉,我估摸着孩子已经先睡了,就去关窗拉窗帘,打算和她亲热一下的。”男人抹了抹鼻涕,继续说道,“结果她大声说,大热天的关窗干吗?神经病啊?我本来得的就是神经系统疾病,看了很多家医院都没看好,平时还会管不住自己发抖,在别人面前已经觉得够丢脸的了,哪里受得了老婆骂自己神经病。所以我二话没说就骑到她身上,想用力把她衣服给脱了。可没想到那天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见我动手就暴跳如雷,一脚把我踢下了床,还说什么天天就想这些事儿,天天靠糊纸盒子赚点儿青菜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嫁给了我之类的话。我越听越来气,哪有当老婆的这么骂自己老公的!一气之下,我跳到床上,用膝盖顶住她,继续去扯她的衣服。可能是我压住了她不能动弹,她居然大叫起来,还抓破了我胸口,我当时气过头了,随手拿了床头柜上的毛绒娃娃就去捂她嘴。没想到捂了一会儿她居然就没动静了……”
说到这里,男人显得很害怕:“后来我探了探,她真的是没气了。我赶紧把被子铺好,就跑到儿子床上去睡觉,当时就想你们或许会以为她是病死的……”
走出了审讯室,外面阳光灿烂,可是我的心情却很沉重,不知道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在知道这些残酷的真相之后,还能不能坚强地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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