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乐中的三重杀机：《兰陵王入阵曲》的盛行与封禁

2024-10-03 04:33 来源：网络点击：

俳乐中的三重杀机：《兰陵王入阵曲》的盛行与封禁

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

——《旧唐书·音乐志》

公元五百六十四年冬天，雪披晋阳，冰冻河南。兰陵王高长恭统率北齐具装甲骑“百保鲜卑”解围金墉城，并作为中军将与斛律光、段韶在邙山大战中击破周军，一战而威震天下。作为皇室军功的第一人，兰陵王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军民的热捧，在此之后，其破阵姿容甚至被采集并编入军乐，此即南北朝末世盛传的《兰陵王入阵曲》。表演该曲的伶人必披代面，麾舞击刺，模仿兰陵王作战，动作刚硬。这支男子单人舞曲在隋唐初年逐渐被软化，直至蜕变为宫廷舞，到唐玄宗年间甚至被直接封禁，尔后逐渐失传。再有出现也只是在民间的一些近似版本中流传。万幸的是，日本遣唐使从中国带回了这支曲子，如今京都雅乐《兰陵王入阵曲》仍然大量保留着北齐男子作战俳优舞的原貌。

武功之颂与引火之乐

俳优文化在南北朝时期发展到了一定高度。高欢及其臣属府中常常豢养一批优伶，而主公对优伶也越发看重。北齐名人石董桶是为高欢府邸的俳优，但却承担着侍者、规谏者的多重任务。关东作为当时中国最大的经济体，文化影响力极强，王公贵族对待戏曲、俳乐，持一种喜闻乐见的态度。俳乐结合了南北朝时代的鲜卑游牧歌谣形成刚柔并济的军乐，也就成为了毫不逊色于软舞的一种文化形式。兰陵王善结人心，英武善战，并在战斗时披戴假面，假面下又是一张状如美妇人的脸孔。优秀的能力佐以让人摸不透的神秘感，推动着作曲人创作出这支颂歌。

其实，这不单单是一曲武功之颂，更是一支引火之乐。

《兰陵王入阵曲》固然给兰陵王带来了激增的政治文化影响力，却也印发了后主高纬的警惕。高纬明白邙山大战投射出的可怕之处并非兰陵王的卓越武功，而是这之后关东人所共唱的《兰陵王入阵曲》。用俳乐来俘获人心是高效的，也是不可饶恕的。后主开始削弱兰陵王的实力，将其调出晋阳霸府，明升暗降地授予尚书令官职，一步步将其逼进绝境，最终以一盏鸩酒将其毒杀。乐曲中的第一重杀机乍现于君臣的角力中，俳乐既是民心的风向标也是民心的方向盘。不少人认为后主惧怕兰陵王的能力，惧怕兰陵王的势力，在笔者看来，猛虎可以囚于牢笼，军权可以分化剥夺，但是军心民心与一群潜在的信众才是兰陵王必死的最终解释。树大招风的兰陵王在九泉之下也无从怪罪作曲者，孰知他是好心还是恶意？

《秦王破阵乐》的影子

那些年的北朝乐府将《兰陵王入阵曲》演绎到了巅峰状态。既然有了第一个成功的人，那么就会有他的效仿者。北朝的赳赳武夫赏罢一曲，也自会心潮澎湃。隋末唐初，与兰陵王一样身为皇子且军功鼎盛的秦王李世民开始思考要创作一支属于自己的乐曲。毕竟，俳优文化是笼络人心的绝妙招数。武德年间，李世民在柏壁之战击溃刘武周，班师回朝。在晋阳以南的回程中，他仿佛见到了兰陵王高长恭当年统御晋阳霸府南下解围金墉城的场景。

从此，《秦王破阵乐》诞生了！

为了让这两支极为相似的乐曲分出个主次，《兰陵王入阵曲》被逐渐改造成宫廷女子表演的软舞。《秦王破阵乐》作为《兰陵王入阵曲》的影子开启了一场新型的政治斗争。兰陵王与后主的问题既是君臣矛盾又是兄弟阋墙，李世民希望延续这个问题，因为这将方便为自己与太子李建成的竞争拉开序幕。

《兰陵王入阵曲》的第一重杀机是“君杀臣”，而第二重杀机则是由它的影子《秦王破阵乐》实现的“臣杀君”。军功为武，军乐为文，文武相辅，《秦王破阵乐》收到了奇效。李世民的威望与日俱增，当然，无数人也开始看到了当年兰陵王的影子。相似的开头，却有着不同的结局。前一支曲子是后主用来处死兰陵王的借口，后一首曲子则是李世民用来解决太子的利器。兰陵王的曲子本也可以是他崛起的舆论基石，但他选择了放弃。正是他与李世民的自我认知大不相同，导致了迥然不同的结局。

关西与关东的文化战争

关西和关东的文化竞争问题是南北朝遗留给隋唐的毒瘤。关东人自诩是北齐的遗脉，文章华丽，辞藻锦绣，在文化上给自己划进了一个高规格的区域。所以，《兰陵王入阵曲》作为关东人的作品被关西出身的隋唐统治者一步步削弱，最后直接被唐玄宗勒令封禁也是可以理解的。隋唐皇室是关陇集团的中枢，他们自身怀有自北朝以来深深的文化自卑感。在君统上，他们欠缺汉魏承接的正统性，只能以“北代神君，阴山贵种”作为掩饰；在文化上，他们对于关东士子只能既行利诱，又加打压。

《兰陵王入阵曲》的第三重杀机针对的不是君臣关系，反而指向的是关东关西两地的文化战争。该曲不仅在北齐、北周、陈多有演绎，甚至进入隋代宫廷。关东俳优文化在《兰陵王入阵曲》的带领下占领了皇宫大府与街头巷尾。随着唐代征服战争扩大，太宗、玄宗有意无意地吸引突厥文化与回纥文化，他们寄期望于借助这第三方的外力来控制关东文化，故而大倡胡乐。同时，具备鲜卑血统的李唐皇室在内心深处也默认了关陇文化与胡风是相始终、相延续的。玄宗以前，《兰陵王入阵曲》就已经在不断地扭曲，其样式和本貌大相径庭。玄宗以后，成熟的胡人音律足以让人们忘记关东俳优的辉煌，玄宗更是可以借助前代将《兰陵王入阵曲》改造为软舞淫乐后的成果，直接将其推进“不雅之乐”的行列，然后敕诏封禁。这场不见血的战争其实更为可怕，北齐军乐俳优文化先胜后败，一步步被摧残得面目全非。中国的俳优文化也在胡律汉音的糅合者唐玄宗的引领下，生成一个新的集体——梨园。